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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崔的故事

  老崔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除了我称呼他是傻老头之外,学我这样称呼老崔的,只有老崔的爱人了。这也就是说,老崔并不傻,他只是在我的眼里,后来也在他爱人的眼里傻得可以。

  

  我称呼老崔“傻老头”,是在他退休之后信了基督教才开始的。在这之先,我只说老崔是老实人,一辈子都不会发脾气,不会说怪话,不会做三八。或是因为老崔太老实的缘故,在学校虽然是三好生,却不是班干部;在单位虽然年年当先进,直到退休却始终是个科员。老崔爱人说老崔就是一个老木瓜,越老越软,是那种被人捏来捏去的命。其实,她就是最爱捏老崔的那一位,美丽心情,只是自己没有感觉,以为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唯有旁人这么做的时候她就会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知道老崔是怎么发现基督教的,直到他要受洗那一天恰恰被我碰到了。

  

  那天是国庆后的第三天,老阴天还刮着西北风,气温接近了零度。我没有事做,便想到了老崔,找他手谈几局打发时间。可是,他有客人。他介绍说,那位年龄较大的是基督教的牧师,还有一位是教友,他们今天要为他施洗。那位牧师在劝老崔,今天天气不好,太冷了,还是改天再受洗吧?可是老崔自称,他的身体好,不愿意再等了,一定要在当天受洗。

  

  对基督教我比较了解,于是问他们,施洗是行点礼,还是行浸礼?牧师是一位话很多的老先生,我只问了一句,他就马上说了一堆,什么行浸礼才是耶稣提出的要求,浸礼是一个标记,代表借着我们的信,我们的罪已得着洁净。当我们受浸时,我们是对周围的人说:正如这水洗净我的身体一般,上帝已洗净我们内心的罪。行点礼不合耶稣提出的要求。基督教徒对待上帝的话语不能按自己的需要加添什么,或是减少什么。对牧师的的说明,老崔显然非常的认可,他一个劲的说,我只要受浸礼,不要受点礼。

  

  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里就开始称呼老崔是傻老头了。我自己是无神论者,却很能尊重别人的宗教信仰。尤其是在中国一党独大,政府权力无限的背景下,我更清楚中国需要有公民社会的成长,宗教团体不可或缺。1215年英国订立的《大宪章》,是人类把国王所代表的国家权力关进笼子去的一座宪政里程碑,建立这座宪政里程碑没有了教会因素就不可想象。我应该是出于对宪政社会的向往,也就爱屋及乌的爱上了教会。此中没有对宗教的顶礼膜拜,却有对信仰自由的完全服膺。于是,宗教礼仪在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的神秘,也就没有了它的神圣性。

  

  老崔这一辈子全是在行政事务里忙碌,我这一辈子则是在人文精神里寻找,我能够理解老崔只要受浸礼,不要受点礼的固执里有他对宗教的忠诚,但是也有他对宗教的迷信。有时候我也在想,信仰与迷信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基督教徒可以指认其他宗教信仰是迷信,科学主义者又可以指认基督教是迷信,可是我又可以指认科学主义者是迷信,因为科学一点也不全能。看见,信仰与迷信都可以归入罗生门的故事,是与不是总是说不清的。

  

  那一天老崔还是受了浸礼,我怕有事,陪了他们去了黄河,找了一处有滩有树的地方,脱了衣服,就在那黄水汤里泡了三泡,牧师大声呼喊:奉父、子、圣灵之名施洗,好像上帝有些耳背,不如此大声他老人家就不会回应了。我就怕老崔回去后会感冒发烧,可是这个“傻老头”居然好好的,为此他获得了礼拜天上教堂作见证的许可。“傻老头”认为上帝酬劳了他的忠诚,一个六十多岁身体不好的人,顶着西北风在零度左右的黄河里受洗之后,不打喷嚏,不发烧,真是奇迹。不过,我也了解过,那两位给老崔施洗的牧师和教友都病了。但是在教堂的礼拜上,所有的基督教徒都患了选择性失忆,谁也没有想到他们已经打了几天的吊针还在发烧呢。

  

  老崔在教会里,越来越有影响力了。2008年汶川地震时,他居然可以领队带着一群基督教徒去汶川做义务救援工作,行前他来我这里告别,说他不怕死,只想以“爱”践道,与“哀痛的人同哭”,以“爱”来抚慰那些伤痛的灵魂,以“爱”彼此相系,为基督教构建文明、道德、和谐的社会的理想而努力。这一次,我没有说他是“傻老头”,而是很受感动。一个习惯于被人捏来捏去的人,信教之后,马上有了主心骨,开始走出自己的软弱状态,实属不易。在老崔的变化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老崔这种老实人在中国目前社会,处于“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被边缘化状态。说这个人老实,等于骂他是个笨蛋饭桶。因为你付出了辛苦,得不到好处,一旦发生了问题,黑锅却是你的。所以常言道,老实人吃亏,老实人无用。但是在教会里,这种人却有了正常发挥的机会,可以很轻易的从人后走到人前来,找到他们应该有的位置。

  

  老崔自己对我说,我这个人很老实、很傻,但是在从前就是怕别人说我傻。现在我不怕被人说我很老实、很傻了,因为耶稣说:傻人有傻福,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上帝也会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老崔信教时间不长,学会了传道,也喜欢传道,只是很多话还是他自己的认识,还没有弄到句句都是抄袭默诵圣经的地步。

  

  可是,去年年中,老崔病了,接着就不行了。他得了肝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这个“傻老头”居然笑到了最后,到死都没有怀疑自己的信仰,走到非常安详。

  

  教会操办了老崔的丧事,牧师回顾了他的信仰历程,唱诗班为他献上优美的歌声,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为他做离别的祈祷。可是老崔工作过的单位居然没有来人送别,只是送了一只很大的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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