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老去的村庄

       八月的苗庄，早该是金秋如画的景象了。

　　从青山界上下来，不出半里地，依山而造的梯田层层叠叠。金黄的稻谷与田埂之间分出界限，层次分明，宛若秋日里一条巨大的、金色的百褶裙，从半坡之上一直垂落至山脚溪边。清风徐来，稻浪飘香，那些忙着在稻丛中放水抓鱼的农人们，恰是百褶裙上天然移动的墨点，这是储存在我童年记忆里，关于故乡苗庄金秋的所有意象。

　　然而，自今年七月以来，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着了魔似的，每天火辣辣地炙烤着这座藏在大山褶皱里的村庄。

　　水井干涸了。稻田龟裂了。稻穗枯黄了……

　　母亲三番五次打来电话，叫我回家看看，顺便向外界报道一下村子干旱的情况。我却总以工作忙为借口，两次到了凯里，却无暇回家看望母亲一次，看望那座在干旱中奋力挣扎着的村庄。

　　几乎每次通电话，母亲都要跟我说起村子里的人事，说寨子上谁没在了（去世了）。先是隔壁够二，再是三舅、先灿爷、系森的爹、系业爸略。每次回家、离家途经村坳口，路旁都会平添几座新坟，我那即将离开故乡的心，也因此涌起了几分伤感与失落。

　　先灿爷是在浙江抛板厂打工时，因机械事故遇难的。噩耗传来，所有村民都瞒着他年轻的媳妇。不知情的媳妇，每天照例在家哄着那刚满一岁的小儿子，其乐融融，什么也没有预料到。直至骨灰从浙江运回苗庄那晚，媳妇才知情，便哭得死去活来，全寨的人都来为先灿爷送灵。

　　按照当地习俗，丈夫死后四至五年，妻子可另行改嫁，可这年轻的媳妇，性子倔得很，曾有很多好人家托媒来问她，都不肯另嫁他人。先灿爷去世后，她仿佛把悲痛变成了生活的力量，硬是靠在外帮人家扛方板挣来的钱，先是把家里木楼盖的木皮换成了磁瓦，再把磁瓦换成了彩瓦，家里家外置办得有模有样。如今，公婆二老身体健朗，两个孩子业已入了学堂，村人都夸她是个打电筒都找不到的好媳妇。

　　许是天旱太久引起瘟疫的缘故。今年农历七月半，苗庄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青山界上几个农场的数十头牛，同时感染上了五号病毒“口蹄疫”。这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病毒，能通过空气等途径传播，流行迅速，目前已被国际兽疫局规定为A类传染病。乡畜牧站刚得到疫情消息，就立即报告给县农牧局。针对疫情传染迅速的特点，多部门联合商议决定，对那些检测出患病的牛，采取集体掩埋的方式，以断病毒根源。

　　为了更快速的掩埋那些患病的牛，村民们不得不请来挖掘机。事先在青山界上挖了一口数十米宽深的大坑，再把那些患病的牛统一赶到坑边。试想想：几十头原本活蹦乱跳、健美肥壮的牛儿，有的还在山坡上悠闲吃草，有的还在水塘里翻滚冲凉，有的还在母牛身边嗷嗷待哺，就这样整批整批地赶到土坑边，推到土坑里，用挖掘机一下子活埋了，那该是何等悲烈残忍的场面。

　　这样的天灾，在苗庄，在这个还不足六百人的村庄里，无疑是最沉重的打击。幸好灾难过后，当地政府及时给予了大牛每头3000元，小牛每头1000元的损失补助。

　　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自然灾难，苗庄人并没有退缩，也没有怨言，他们深信“多难兴邦”的道理。大家在当地政府的积极引导下，修渠灌溉，掘井抗旱。对于不多的生命之水，田野上并没有出现因争水抢水而面红耳赤的不快场面。村民们群策群力，想出一个克服水小渠长、水量蒸发渗漏严重的好方法——“轮水灌溉”。所谓轮水，就是沟渠里的水按照每户每天两小时，按时按量轮流引水入田灌溉。在节省了因守水而浪费的时间和精力的同时，也避免了因抢水而引起的纷争。每逢枯水季节，大家都自觉遵守轮水牌上的时间规定，按时按地引水入田，情感美文，很少有纷争，在大山深处演绎了一曲曲抗旱保苗的和谐之歌。

　　而那些远在他乡打工或工作的苗庄儿女们，也积极给家乡父老汇来救助款，重买耕牛，重新抢耕抢种，重建新的生活。

　　如今，干旱仍时时在云贵高原蔓延。

　　年轻的苗庄人们，很多人已放弃城里舒适的工作环境，纷纷赶回家来，和乡亲们一起为苗庄的发展出谋划策。尽管他们有朝一日还是会一次次背离苗庄而去，一辈辈地老去。纵然岁月流逝，真正没有老去的，还是这座不屈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