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好朋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为了多挣工分，我家包养了生产队里的一头水牛。
这头水牛，生产队已养了七八年，弯弯的牛角，周身的牛毛油亮亮的，拉起沉重的铁犁来走得飞快。大家亲切地叫它——来福。
每天放学后，我就牵着来福到田里去。我在田里摘番薯叶，来福在田埂上吃草。摘够番薯叶，有时天色还早，我就牵它到小溪边玩。水牛喜欢水，夏天喜欢泡澡，我让它在水里泡个够，然后扯一把草给它轻轻地擦拭身子。它很喜欢我给它擦澡，半闭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把它洗干净，蚊虫就少叮咬它，我骑在它的背上也干爽。
来福很通人性，我和它相处几天后，再去牵它时，远远就看见它伸长脖子向这边张望，它在等我。
很多时候，我总是把它当作一个小伙伴和它玩，教它下跪，不久它就学会了。只要我走近轻轻拍拍它，它就乖乖跪下，等我爬上它的背坐好，它才慢慢地起来，努力保持着背部的平衡，怕我摔下。我学着电影里的骑士发口令：
“驾——”
它就迈开大步稳稳当当地载着番薯叶和乐悠悠的我，一路欢歌。
我还不时和它说着话：
“来福，这条田埂的草丰茂，我们明天来这里吧！”
“来福，快点，我上学要迟到了。‘’
在来福洗得干干净净的尾巴梢的毛上，我用绸带给来福扎了一个蝴蝶结。这样，美丽心情，它甩尾巴驱蚊时，绸带蝴蝶结大大加大驱蚊的幅度和力量。这只蝴蝶结非常抢眼，远远望去，也容易辨认。一次，有一头牛在误吃庄稼，有人喊我，未等我回应，就有邻居说：
“不是她的牛，她的牛尾有红头绳。”
在牛尾巴上扎蝴蝶结很不容易，牛尾巴力气很大，三甩两甩就松掉了。先把绸带扎在尾巴根部，再把绸带和牛毛缠在一起编成辫子，再扎蝴蝶结。每天我都给来福扎蝴蝶结，然后骑着扎着漂亮的火红蝴蝶结的它穿过道道巷口，招摇过市，招来多少艳羡的目光。邻居笑道：
“这头牛真”幸福”，都打扮成新娘子了。”
一天我带它来到一口水潭边，它高兴极了，时而把自己全泡入水里，只露出鼻孔眼睛和弯弯的角，时而从那边游到这边，还特别游到我面前。我在潭边洗番薯，不时腾出手来向它泼水，和它玩。它夸张地翘起大鼻子，咧开大嘴冲我开怀大笑，那笑容像一位纯真的小孩，又像一位容易满足的老人。
我玩得忘乎所以，突然连人带番薯掉到潭里。潭水很深，我不识水性，平时就害怕水，被水呛得憋气，极度的恐慌让我懵了，我胡乱挣扎，绝望的慌乱中，我好像抓到一个结实的肩膀。
苏醒后，我已躺在岸上，乡亲们惊喜地看着我，说：
“你这条小命，幸得有来福呵！”
虽然来福救了我，但大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嘉奖它，它还是吃的是草，干着最重的活。
雷州民间传说，牛可以看到人类不能看到的东西。
有一次，我牵着来福信步走到一座人迹罕至的山坡，山坡上绿草青青，我想给来福吃顿大餐。来福突然惊恐地吼叫起来，怎么也不肯再向前，还调头往回走，任我怎么拉牛绳，它就是和我对拉，还不停地大声嗥叫，好像在对我着急地诉说着什么。我觉得很奇怪，一向温顺的来福怎么一下子变成一头野牛？
我突然想起大人说过这座山坡曾经是刑场，人称‘’迷魂谷‘’，传说有冤死鬼变作人形把误入者的魂魄勾走。我毛骨悚然，感到周围变得恐怖起来，慌忙跃上来福的背，来福一等我坐稳，马上急步飞跑回来。
冬天里，草木凋零，田埂上光秃秃的，来福半天也吃不到一把草，我把丢弃的番薯藤抱来给来福，它高兴地低头吃起来。番薯藤又硬又涩，连猪都不吃，而对来福来说这已是非常难得的美餐，它好像怕我反悔拿走，连忙先囫囵吞枣一样吞下肚，等有空的时候，再吐出嘴里细细反刍。
我考上中学后离开家乡到外地上学，我家也不包养生产队的牛了。星期六傍晚回家，在村外就看见拴在村口苦楝树下的来福，它向我伸着长长的脖子，冲我欢叫。它明显瘦了，牛毛不再油亮，还变得稀稀疏疏，尾巴的毛差不多掉光了，驱赶蚊子也显得无力。
我抚摸它，和它说了半天话才回家去，走好远了，回头看，看见来福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期待的眼神，好像一个要离开妈妈的孩子。
我去学校，它也向我伸着长长的脖子目送我。要不是牛绳的另一端拴在树上，它一定会跟我去学校的。我不舍地频频回头和它对望。
一天，我看到来福的脖子上血迹斑斑，原来是犁套把脖子磨烂了，身上还有鞭抽的血痕。我连忙买来消毒液给来福清洗伤口，来福那一向从容沉静的大眼睛流下泪来，我以为是伤口沾着消毒液疼得厉害，心疼地哄它：
“来福，乖乖的，不要哭，涂上万花油就不疼了。”
我飞快地在它的伤口上轻轻地涂上万花油，抚摸着它，用稚嫩的手替它擦去泪水，看着它的眼睛，像哄孩子一样：
“来福，不疼了，是吧？”
来福的大眼睛盛满泪水，充满委屈地看着我。
我问爸爸：
“万花油不是止疼的吗？怎么来福还哭？”
爸爸叹息地说：
“来福太苦了！它长期没人关心，可能一下子受不了有人对它这么好，是感动的泪水啊。”
我心疼地把来福的头拥入怀里，来福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安静地偎在我怀里，无声地流泪。我把脸埋进来福的头上，眼泪也流了下来，哽咽着说：“来福，你告诉我，好吗？”
第二天，我去看来福，来福的伤口竟比昨天更加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原来来福今天又拉犁了，伤上加伤。这次，我上了药后，用棉花纱布把伤口包扎起来，再在上面敷上厚厚的毛巾。这样，犁绳套上后伤口加深就不那么厉害了。
后来，我备考中考，一个多月没回家，中考后回到村口，猛然看到苦楝树下空荡荡的。
问邻居，邻居简单地说牛老了。
老了，是”自然”死了？还是……
从邻居的眼神里读到我是无病呻吟的装作，我不好意思再问。在农村，牛就是用来拉犁耕地的，拉不动了就宰了来吃肉。我不敢想象来福是怎么老去的。
在农村里，我也是一年都难吃到一口肉，但自从来福老了以后，每次在餐桌上看到牛肉，我都想起来福。想起我在水里绝望的时候来福那有力的肩膀，想起在迷魂谷来福苦苦相劝我迷途知返，想起它受了委屈后依偎在我的怀里无声地流泪，我们抱头痛哭；还想起来福看我时那眷恋不舍的目光，以及许许多多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想到这里，我哪里还吃得下牛肉？
后来，一天傍晚，大伙儿在大树下纳凉，邻居五叔很轻松地说他今天驱赶生产队一条老了的牛去宰牛场。那畜牲也知道死期临近，一路上泪流不止，还不停地哀叫，那悲声传得很远很远。到了宰牛场，先用锤子在牛头上把它砸倒，再放血，但那头老牛的脑袋太结实了，砸了好几锤子才砸中要穴，别看它皮包骨头的样子，那血放了几水桶。
五叔还未说完，我就想起来福，原来我的来福是这样惨死的！我仿佛看到血淋淋的来福那哀伤的眼睛，忍不住大哭起来奔回家，抽泣不已。妈妈把我搂在怀里，用棉被包着我，我还是周身冰凉，冷得发抖。后半夜发起高烧来，昏睡中不停地喊着来福。妈妈以为来福的魂附着我要带我走，害怕地求来福放下我。
其实是我放不下来福啊！
几十年了，我总是想起来福，来福虽然是一头牛，但它的贡献比生产队任何人的贡献都大。它虽然是一头牛，但它能听得到人的心声。
我常常在心里呼唤：
来福，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好朋友，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