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绽放的那一天(3)
山村的夜色说来就来,沉沉的,像大幕一样,笼罩四野。此时,已经是吃夜饭的时辰,但干爸家的灶膛却是依然冰凉,显然他们也知道了扣口粮的传言。干爸坐在小凳上双手抱头,眉头紧锁,干妈在旁边时不时抹着眼泪,只有那盏弱弱的煤油灯,似乎不懂风情,随风摇曳,忽左忽右,更让人心烦意乱。干爸是老实人,此时他的心中已是愁肠百结,他想求队长网开一面,毕竟大水牯的死,只是珊珊一时疏忽导致的,犯不着背这么重的处罚。但他又毫无底气,那个年代富农本身就没有说话的份儿,更何况闯下这么大的祸。是的,当时的农村,把一头牛放死了,那真是天大的祸儿。他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理亏,越想越不自信。最终,他还是没去。
一阵沉默,又是一阵沉默。“这往后怎么活啊?”干妈终于开口了。“我想过了,把两个男娃送人得了,他俩不能饿死,他们没了,我们家根脉就没了。我们和两个女娃就讨着过”生活”,过一天算一天,走到哪算哪。”干爸语速很慢,声音低沉,似乎是深思熟虑。“明早我就去联系,男娃还是有人要的!”干爸在外与世无争,在家可是说一不二。干妈满脸绝望,但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她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不要把弟弟送人!不要把弟弟送人!不要把弟弟送人!该死的是我!该死的是我!”早已站在门外的珊珊听到后,突然歇斯底里的哭喊,继而“扑通”跪地,向父母连磕了三个头,起身消失在夜幕之中。
一切都如此突然,干爸干妈措手不及。待他们缓过神来,珊珊已经跑出好远。干爸连忙追了上去,但夜色茫茫,他无法辨别珊珊出走的方向,追了几里路,也没有看到珊珊的影子。他迅即折身回来发动左邻右舍帮忙,全队几十号人举着火把寻遍村庄的每个角落。天色放亮,仍无踪影,乡亲们思来想去,认为珊珊躲进了后山的可能性很大。接连两天,全队出动百余人踩山(类似拉网式寻找),还是一无所获,一种不祥之兆弥漫整个山村。
第五天,噩耗转来,有人在河中发现了珊珊的尸体……一朵美丽的花朵就此凋零,尽管乡亲们无法接受,尽管她还只有14岁,尽管她如此乖巧伶俐,但事实如同她的尸体一样冰冷,更令人惊悚不已的是:她的双手还紧紧抱着一块石头,尸体抬上岸后,双手还呈抱物的姿态……她是抱着石头投河的!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投河的!那场景让在场的所有人泪水湍流。几十年过去了,我每每想起,每每落泪。
我无法理解珊珊采取如此刚烈、如此决绝、如此不可思议的举动,让一头牛的事儿,演化成一个人命、一个家庭的悲剧。我无数次推演过她投河时的心理活动,也许她觉得辜负了队长的信任,也许感到她对不住乡亲,也许是认为自己的过错自己了结,不能连累家庭……唯一没想想:活着就有希望,时间可解百结。这或许是那个年代生活在底层小”人物”的命运。
干爹干妈顶着巨大的悲痛,拆下几块楼板,钉了一副简易的棺材,作为珊珊的安息之处。说来也巧,启葬时突然乌云密布、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恰似上天送珊珊最后一程的挽歌。
几天后,生产队召开大会,讨论对干爹一家处罚问题。队长还没开腔,全场已泣不成声。“一头牛死了,一个人没了,难道还要让一个家也完了……”队长也满眼是泪,泪水里有怜悯、有试探,更有祈求。台下无语,但泣声已变哭声,一声高过一声。这哭声最终成为悲壮的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