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艾草香
端午时节草萋萋,野艾茸茸淡着衣。无意竞艳呈媚态,芳名自有庶民知。
星期六上街,菜市场门口,看见骑着电瓶车的老农,车前放了一大把艾草和菖蒲。路边摊上,一位老婆婆坐在小凳上,面前摆着新鲜的箬叶和龙须草。旁边的三轮车上,堆放着一大堆艾草和菖蒲,戴着斗笠的老伯在默默地整理着,没有叫卖的声音。青青的艾草,郁郁的菖蒲,绿绿的箬叶,长长的龙须草,似乎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记起它的存在。
随手掐下一小支艾叶,那种特有的香味顿时就弥散开来,钻进肺腑,激醒了大脑中许多还在沉睡的细胞。那气息,浓浓的香味里夹着清苦的涩味,闻起来”自然”、纯粹,像一阕婉约的宋词小令。清冽的艾草香,淡淡的,沾满烟火味,让我想起许多与艾草相关的事,把思绪拉得很远很远。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这习俗已传承千年了吧,就如同春节时家家户户门上贴的大红喜庆春联。当古旧门环边,沧桑的门楣上又挂上了艾草和菖蒲,我知道又是一年端午到。以前,每年的端午,外婆,母亲,要把艾草和菖蒲捆在一起,挂在房门上方,说能驱邪避灾,保佑一家老少平安。起初我说这是迷信,直到后来读到古诗:“游魂无迹任西东,美丽心情,装点柴门沐艾风。”才知不假。
这艾草的作用,是辟邪、免灾、祈福,与王维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竟境也相去不远吧。如此久远的记忆,在今人看来,或许只是一种风俗,在古代应是常事,是古人知慧的结晶,主要是因为艾草具备医药功能。五月又称毒月,山里的五毒俱出,加上夏季天气燥热,人易生病,病毒通过蚊子传播,瘟疫也极易流行,艾草是一种可以治病的草药,芳香化浊,有较强的驱毒除瘟作用,悬挂艾叶可杀菌消毒,预防瘟疫流行。可惜许多人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初夏,正是艾草疯长的时节。在老家,路边的沟渠,田间地头,到处可以看见它们瘦瘦直直的身影。记得外婆在盛夏来临之前,都会从田间地头割回来一捆捆艾草,用稻草扎成一小捆一小捆,挂在老屋门前旗杆石旁边,我家的柴禾间横梁上,反复翻晒,备够一个夏天的使用。
以前的夜比现在的更通透,更宁静。一天的劳作之后,吃过晚饭,一大屋子人都会坐在大门口的旗杆石边,听着老人讲”故事”。银河浩翰,繁星闪烁,月色如水,蛙鸣声远,田野里荧火虫点点飞舞。外婆会先把整个门堂用水泼一遍,然后早早点燃一捆早已扎好的艾草,左右轻轻地摇晃着,那浓浓的烟雾便升腾起来,四处散开。天上的星星闪烁着,艾草燃过后的烟雾在屋檐袅袅娉娉,散发着清香,与银白色的月光相互交融。大人小孩手拿麦杆扇或用棕榈叶做的扇子,在皎皎月亮的夜空下,大屋下的王文伯伯眉飞色舞地讲着传本或鬼故事,小孩听得痴痴入迷。更小的孩子在捉着迷藏,奔跑追逐着捕捉荧火虫,与月色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艾叶的味道渐渐变浓,又渐渐地淡出天空,留下那淡淡的香味,那些想叮人的蚊子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山村的夜色时而热闹、时而静谧,一切是如此的和谐安祥。那氤氲着的清清艾草香经久不散,我经常呆呆地看着天上的繁星,辩认着牛郎和织女,那儿会是怎样的另一个世界呢?
艾草浑身是宝,其叶、茎、根、子都能入药。夏天砍柴是暑期每天的功课,砍柴回来埠头脚的水潭是最喜爱的地方,浸在水中凉快一夏,钻水底,摸石头、打水仗,耳朵进水了,拿块晒得发烫的扁平的石头贴紧耳朵,一吸,水就会流出来。但水里泡得时间久了,肚子痛就没有办法了,外婆就捊下一把干艾叶,搓成团,然后放在生姜片上点燃,再把姜片放在我身上做艾灸,待燃完一个再换一个上去,如此反复,肚子疼痛竟神奇地消失了。
小时候,最难熬的还是夏夜烦人的蚊子,我们老家的蚊子不大,很小,细细粒粒的,你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那时没有纱窗,只有老式的纹账,扑面的蚊子搅得人睡不着觉,外婆便将艾草在房间四角点燃,驱走了嗡嗡乱叫的蚊子,在夏夜的星空下,轻轻地摇着麦杆扇,向我们讲述着她的过往。
外婆是童养媳,一生经历坎坷,外公死后二个月,我母亲出生,外婆一个人独自抚养三个女儿长大。在当时的社会,家里没有男丁便意味着势单力薄,不要说田里的话计,就是在日常的”生活”当中,也会被人看不起,外婆早早地把我大姨放到了当时宣平有名的昌明班去学戏,省吃俭用把二姨送去读书,只有把我母亲一个人留在了家里。原本我母亲有很多机会可以出去工作,但我外婆一直坚持,或许是故土难离,也或许是舍不了那一间土屋,又或许是履行对我外公的承诺。很长一段时间,外婆跟随我大姨、大姨夫的部队上东北,下云南,但最后还是回到了竹客老家。她常说:金屋银屋,不如自已的稻草屋。对故土的依恋,对乡情的眷念,可能早已刻在心底。
外婆的勤劳、能干、耿直,在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不仅仅是解放后三乡的第一任社长,还是热心乡里的接生婆,热心助人,爱憎分明。她在家里的时间,山头屋到下屋的路总是干干净净的,那是她早早起来打扫的结果。那时候我还小,但总是看到她每天忙个不停,不是在田地里种菜除草,就是拿着扫帚在扫地,甚至到了90多岁高龄了,还要去田间地头看看。她常说:爹亲娘亲,不如自已的手脚亲。做人做人就要做,不要依靠任何人,家有良田万顷,不如一技在身。
外婆一生豁达,或许是经历的多了,见惯了世态炎凉,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但对待困难的态度总是那么超然于物外,不必说解放前独自抚养三个女儿的那些时光,文化大革命那个动乱的年代,因我”父亲”受到冤案牵连,开除了公职,去坐了牛棚,外婆的党藉也被开除,直到文革结束后才平反恢复。在那段几乎看不到希望和阳光的日子里,外婆依然坚信一切都会好的,生活总会出现阳光。她常说:三十年水流东,三十年水流西。过生活不可能一辈子好,也不可能一辈子坏。无数个夏日的夜晚,我依偎在外婆的怀里,细细聆听外婆讲述那些岁月深处的故事。在外婆的轻声讲述中,在麦杆扇轻柔的微风下,在淡淡的艾草香里,安然进入梦乡。
淡淡的艾草香、外婆的唠叨,就这样陪伴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追着芒种的风,我漫步在路上,鲜鲜嫩嫩的艾草,亭亭玉立起来,在田边地头,一丛丛,一簇簇,随处可见。而如今,虽然外婆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每年的端午,我也会去买来艾草和菖蒲,挂在门上。艾草散发出的香气洁净、清新,使人心安、踏实。我也会在这沉静的时光里,闭着眼想着和外婆相处时的一切。所有的记忆,在夏夜的星空下,坐在小竹椅上,在旗杆石边点燃扎好的艾蓬,在那满是艾香的浓雾中,在那把麦杆扇的轻拂里,渐渐清晰。想她在另一个世界里,应是又割回了一大捆一大捆的艾草,挂满了屋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