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恨,曾经天真
曾经恨野草。它“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的,不用种植,不用耕耘,不用管理。不惧干旱洪涝,没有病害虫灾,严寒酷热奈何不得,张狂自在、毫不要脸的在农民的庄稼地里肆虐繁衍生长。知名的,如麦子地里的麦蒿、“驴干粮”、野绿豆、芦草、黄菜、灰菜;高粱地里的稗子草、狗尾草;玉米地里的连根草、牛筋草、马苋菜;豆子地里的菟丝子……还有很多没名的,也青枝绿叶,千姿百态;虽野生野长,却自信而傲慢。我曾经恨它们,它们在庄稼人不经意间破土发芽,在与庄稼人的斗争中迅速蔓延,在连绵的阴雨天里疯狂窜长。先是小芽初绽,多如牛毛;然后伸枝长叶,成荒连片;接下来就牵茎搭蔓,过腿没膝。它包围了庄稼苗,吸干水分,夺取养料,霸占阳光,让庄稼枯黄萎靡;任你锄铲,手拔,犁耕,镰割,它自顽强。就是断了根茎,只要沾着点水,哪怕是些早晨的露水,它也能重生再造;它慌张了农民,降服了懒汉,气煞了勤劳的村妇和懂事的孩子。
曾经恨烈日。它越是在劳苦人忙碌的时候,越加的厉害。那烈日悬在当空,骄横霸道,像是焦灼炭火,烤地烧苗;那烈日在人当头,毒辣狠恶,像是射下万根钢针,扎肉刺肤;那烈日刺眼炫目,像是高度白炽,让人不敢仰视。在它之下,田野里什么地方都是烫的,热的,蒸腾的,一切的草木都打了蔫儿,一切的叶子都打了卷儿,一切活物都没了神儿。黄土,在地里被晒成了干儿;大道上的化成面儿;空气里的飘成沫儿。空气也被晒得粘稠,形成热浪,一波波袭来,又像是从地下涌出。田野里的庄稼人却无处躲藏,男女老少挥舞着各式农具,挥汗如雨。脸上的汗水流入眼睛,“辣”的生疼,身上的汗水黏住衣服,湿热难受,在衣服湿透又被迅速晒干形成一道道碱迹。牛、骡马牲口们拉着沉重的耙犁,在老农的大声呵斥和无情皮鞭下,气喘吁吁,一刻也不曾歇息。庄稼,就在这火热里接受着人和牲口的伺候,除草,施肥,浇水,除虫,虽然,人们期待的丰收或者收获还有很多的日子。
曾经恨暴雨。狂风骤来,黑云压城,闪电如刀,雷鸣震地。可怜的庄稼人扶住老人,护好孩子,在野地里收拾农具,牵牲口套车,赶快回家。“风是雨头”,狂风带着沙土,卷起草木扑面而来,然后零星闪亮、雀蛋大的雨点已经砸到头上身上,电闪和雷鸣让人恐怖惊慌。上路时已经是暴雨如注了,刹那间,漫天浇落的雨水就统治了世界,庄稼、树木、鸟兽、人,一切都看不到了,耳边都是哗哗的水声和雷鸣。风狂云涌,白水连天,地面成河。当人们回到自己的土房子里,全家老小换下淋湿的衣服,瑟瑟发抖的爬到炕上,围住被子。以为是急雨,但吃过晚饭后意识到,屋外的雨就已经没了日夜了。哗哗的雨水声势头不减,老天爷好像彻底的发怒了,暴跳如雷,大雨倾盆,无休无止。闪电的光从薄薄的窗户纸投过来,瞬间照的满屋子发亮,刹那间又黑下去。随后是震耳欲聋的雷声,震的屋子颤抖,家具摆设杯具乱动作响,孩子们吓得往被窝里钻进去,钻进去,钻到大人们的怀里。屋外,仍然是大雨滂沱,“咔”!听见夹杂在狂风雷雨中树枝被吹折的声音,“啪”!土房子掉下泥片,重重的落入水中,还有屋门被风撞得“吱扭吱扭”的响。雨下到半夜,村子里的大人们得到共同的判断——满洼的庄稼“涝了”,彻底的“涝了”!然后无奈的、解脱的、失望的睡去。——第二天,人们看到,沟满壕平,满地狼藉,汪洋一片,全村的庄稼地里都被“水淹七军”。所有的辛苦劳作、种子肥料、丰收回报在这一个雨夜化为泡影,只得“听取”那响亮清脆、铺天盖地、幸灾乐祸的“蛙声一片”。
曾经恨干旱。“……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我心惮暑,忧心如熏。群公先正,则不我闻。昊天上帝,美丽心情,宁俾我遯?……”——这是《诗经·大雅·云汉》里记载2800年前周宣王代表民众大旱求雨的祷词。“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是《水浒传》第十六回《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中,“白日鼠”白胜扮作挑酒桶的汉子在树林里所吟唱的诗作。这首起码在元代就已经传唱的民谣,或许”小说”家施耐庵描述的,就是北宋年间农民对干旱灾情的“忧愤之作”。“越是旱越不下雨”——这是我小时候听到的“资深老农”经过验证的经典语言。干旱起来,“太阳公公”每天敬业认真,整天满点下班;月亮也是圆了则缺,盈了就亏;夜晚则是“满天看的是星斗”。村子里、田地里都是干的,庄稼地里的庄稼叶子都打成绺儿,可怜巴巴的暴晒在太阳下,像是一个个在大街上乞讨的孤儿。偶尔起点云彩,不是被一阵风吹走;就是“干打雷,不下雨”;最多像夏天树上“知了尿”似的那么几滴落下,又迅速的被久旱饥渴的土地吸干。河里干了,沟里也干了,农民用十来米的铁管打到地下,柴油机带转小水泵,“地下水”也是紧巴巴的,半天时间,才能浇“炕”那么大的一小块儿地。
曾经有恨,曾经天真,也曾经很迷惑的把自己的想法问问母亲,为什么庄稼人这样的辛苦,但老天爷还要给庄稼这么多的灾荒。母亲总会讲一个流传很久的”故事”:大意就是原先主宰天庭的“玉皇大帝”本来很爱众生,不但年年降吉祥,岁岁保平安;还保持九州风调雨顺,四海五谷丰登,而且“那时候麦子能长三个穗儿”——这是这个故事的重点内容。可是有一天,“王母娘娘”到人间微服私访,调研考察,以一个可怜的乞丐老婆婆示人,到一户农家讨饭,农家村妇正在烙饼,这村妇不但刻薄寡恩,不施舍一点饭食;而且卑鄙尖酸,当着老婆婆的面,用烙饼去给刚刚大便完的小儿子擦屁股。——从此“上天”大怒,麦子不再有“三个穗儿”,还要灾荒连连,让粮食来的困苦艰难,以惩罚世人。到现在,我始终相信母亲讲的故事是真的,并且恨故事里那个阴险下作的村妇。几年前的一天,我家的和亲戚家的一帮小孩儿在“孩子姥姥家”聚会,屋外院子里养着一条狗,孩子们无知的把刚烙好的油饼撕成小块儿,纸片似的扔给狗,一时间地上烙饼遍地。我忽然爆发似的大怒,冲到院子里大声呵斥制止,孩子们被我吓得呆住。
——等他们稍稍长大,我一定向他们解释:孩子们,你们可知道,你们手里的烙饼,来得多么的不容易!顺便给他们母亲讲给我的故事,然后说,孩子们,你们的行为如果惹得“天怒”,上天降罪惩罚的,却是天下更多的劳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