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生的财富
母亲是二十岁那年作的新娘。那时,外公家的家底并不殷实,作为家中长女的母亲,每个月总要把她那份微薄工资的四分之三交到外婆手中,却用自己做零活积攒下来的钱,置办了自己的嫁妆。
当我能够用我的眼睛和心灵去辨别事物的好坏俊丑时,我觉得母亲的嫁妆跟其他新媳妇们的嫁妆比起来实在要逊色得多。在那些漆色鲜亮、制作精致的嫁妆面前,母亲那漆着大红油漆的桶呀盆呀,显得实在太土!唯独那个搁在木柜上的樟木箱子,因总有婆婆奶奶们的啧啧赞叹:“多好的樟木呀!”倒也慢慢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但我看不出樟木箱子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唯一奇特的是箱子上挂着的那把“抓革命 促生产”字样的蝴蝶形状的铜锁。母亲似乎特别钟爱这件嫁物,她从来不许我们打开它,也从不曾在众人面前打开过它。在懵懵懂懂的成长岁月中,我始终对这个箱子怀着一种好奇甚至于敬仰的感情!
当我最终完成学业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我把我的最后一份成绩单郑重地交到母亲手中,母亲象平日那样安详地笑笑,不说什么,取出一把钥匙,走近那只樟木箱。霎时,我心中堆满了惊喜,美丽心情,心儿“突突”地猛跳起来。这神秘的樟木箱竟要在我的面前开启!
屏息凝视着!值得母亲那么珍爱的箱子里面到底珍藏着哪些珍贵的东西?
哦!我看到了我亲爱的母亲多年来深爱和珍藏着的东西:空荡荡的箱子底上,平躺着一叠厚厚的、大小不一的纸。那黑白相间的窄窄的纸,是我们姐弟仨每个学期的成绩单;那红黄相间的阔阔的纸,是我们姐弟仨每个学期的奖状。我还看到了一张红色烫金字的像奖状一样的纸,那是”父亲”和母亲当年的结婚证书!
我的思维定格了。盈盈泪光中,樟木箱似母亲的一个藏宝箱,收集了孩子们的硕果,积累着这个家的”幸福”,珍藏着母亲心底无数个美好的心愿!
搬新家的时候,我帮着”父母”整理屋子里的杂物,帮他们清理了许多他们舍不得扔掉的东西。对母亲嫁妆中的那些箱箱柜柜,桶呀盆呀,我极力主张留弃在老屋里,唯有这个樟木箱,我仔细地拭去上面的灰尘,把它带去了新房子。
在新房子一众崭新的家具中,这个老旧的樟木箱,就像白天鹅队伍里混进了一只土鸡,显得格格不入。但是看着母亲望向箱子时那种安详、满足的神情,我顿时觉得我把箱子带来新房子实在是个明智的决定。这个樟木箱,伴随母亲出嫁,陪伴母亲养儿育女,那里面还留存着母亲青春的气息,盛放着她为人妻、为人母的温柔年华,也寄托着她最深最真的期望和愿想。它就象这个家的镇宅之宝,散发着岁月静好的光芒。
然而,母亲病了。看起来似乎很寻常的“暂时性遗忘症”,一经细查之后才发现那是可怕的脑瘤反应出来的病理表现。姐弟三人抱头痛哭之后,我们决定瞒着母亲的病情带她去上海最好的医院手术。
我故作轻松地告诉她:“你记性这么差,以后怎么帮我们看家带孩子,赶紧带你去上海瞧瞧。”母亲将信将疑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人老了,哪能强求那么多!”
她默默地打点去上海需要的物品,时不时地望着那个樟木箱发呆。我们骗她,不做手术,就是用伽马射线照一下,应该没几天就可以回来了。母亲轻轻地笑着点了点头。
临行前的那一天,她把一把钥匙交到我手中,说:“这是箱子的钥匙,以后就归你管了。”毫无征兆地,我的眼泪就这样滂沱而下。那些伪装坚强的日子里强忍着的泪水在母亲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崩溃而出。我像小时候受了委屈以后对母亲赌气时那样,对着她发脾气:“谁要你的破箱子!什么宝贝呀?要一代代传下去呀!要传也要等过几十年再传呀!”
医生为母亲施行了开颅手术。在经过五个多小时等待手术的煎熬后,我们又开始等待病理切片的宣判。母亲被送进了ICU,我每天趴在ICU门口透过玻璃看一会儿母亲,然后去病理报告室门口晃荡一会儿,每天象一个迷路的游魂,茫然而焦虑地在这两个地方徘徊着。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躺在ICU病床上的母亲,缠满厚厚纱布的脸上露出的两个眼睛似乎对着我微微笑了笑,我顿时觉得,上苍又开启了他的悲悯。
上苍果然是仁慈的,病理切片报告显示:嗅觉脑膜瘤,良性。多日来的彷徨、担忧顷刻间化成激动的泪水,姐弟三人再次相拥而泣!感激上苍的垂怜,让母爱得以继续留在我们身边。哪怕因为手术的后遗症,母亲已失去了往日灵秀的气息,她的大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灵活,她的身体也不如之前那样强健。但是,她对我们的爱,她对这个家的爱,却一如既往。
母亲的身体渐渐康复,她又开始了忙忙碌碌的日常。而那个樟木箱,仍摆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她时不时地摸摸它,时不时地给它擦擦灰。多年后的一天,我问母亲:“这个箱子以后归我管?”母亲笑而不答。我继续腆着脸问:“您是不是做了遗产分配,放在这个箱子里?”母亲笑着拍了一下我脑袋,骂我:“越说越不象话,我哪来什么遗产分给你们!”末了,她却又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因为你是他们的大姐呀!”
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樟木箱里面,装的,就是母亲一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