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在我的故里情结中(2)
(二)
鸟市的胡同里绵延着一个蛐蛐市场,一到暑假,我就挤在人群里,蹲在蛐蛐罐前专挑头身大而亮,全须全尾儿的大牙叉的蛐蛐,划个好价钱买下来,放在罐里养几天。碰到胡同里小伙伴就问:“你有蛐蛐吗?咱俩咬咬?”于是三五成群蹲在阴凉儿里,中间一个蛐蛐罐,几个脑袋挤在一起,双方各自将“选手”搭到罐里。我那只蛐蛐外号叫“大马牙”,呲开大牙叉子几乎把对方蛐蛐的头吞下去,哪知对方外号叫“小托底”,从大牙叉子底下一托,把“大马牙”甩出老远,随即发出清脆的鸣叫,以示胜利。“大马牙”闻声立刻转过身来,也发出不服输的鸣叫,表示还有“口儿”,还能咬。“小托底”的主人见大小悬殊,惟恐吃亏不敢恋战,只好搭罐儿不咬了。有时咬勤了蛐蛐也厌战,主人就把蛐蛐放手里过过箩儿(遛遛),甚者,将其放左手掌上,右手握拳捣左腕,将蛐蛐颠来颠去地捣捣,捣兴奋了再咬。一旦捣不好,情急之中一拳砸个正着——捣死的事也时有发生,令人懊恼。
鸟市的小人书铺是我常去的地方,书铺门脸上方挂着彩色宣传画的镜框子,上面画着“霸王别姬”“草船借箭”“哪吒闹海”“大闹天宫”“真假李逵”“劈山救母”“牛郎织女”“莺莺听琴”“宝黛读《西厢》”等”故事”画面。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韩信胯下受辱”:一个黑衣大汉迈开双腿得意地回头笑看韩信趴在地上,从他的胯下爬过。每当我看到这幅画就难过,仿佛受辱的是我自己,而不是韩信。铺子里的书很全,一分钱看一本,薄的可以看两本。有些书都是名家之作,如:工笔画家王叔晖绘画的《西厢记》,刘继卣先生的《大闹天宫》《鸡毛信》,刘旦宅先生的《红楼梦》等等,今天看来是很有收藏价值的收藏品了,市面上已经见不着这些书了。这些连环画可以说是我对文学爱好的一种启蒙,也给我的童年带来精神”快乐”。赶上下雨天最惬意是坐在书铺里找一套多集连环画慢慢看,耳听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眼前是一幅幅动人的故事画面,颇有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味道。
小人书铺旁是鸟市曲艺厅,专演曲艺和杂耍。天津是曲艺的”故乡”,老天津卫的人们都喜欢曲艺。曲艺厅剧场大门从来不关,进门有扇屏风隔着,观众可随意出入,不售票,到点儿敛钱,十分钟二分钱。进门一行行长板凳,中间留出走道专为敛钱的来回走动,往往看到热闹时,跑堂的托着盘子,挨个儿点头称谢收钱。节目丰富多彩,魔术、杂技、相声、单弦、大鼓、河南坠子、天津时调轮流上演,光是大鼓就好几种:京韵、京东、梅花、乐亭、梨花、西河、奉调等等。有时场子里一传出马派(马增芬)西河大鼓《绕口令》:“高高山上(倒)有一位老僧……”或白派(白云鹏)京韵大鼓《探晴雯》:“冷雨凄风不可听,乍分别处最伤情……”过路闲逛的人们就纷纷往里走,找个地方坐下来,听到妙处高声叫好。
人们很习惯这种属于鸟市的独特演出方式,可以随意挑选自己喜欢的节目看。演员都很认真,不敢马虎,因为天津人不但爱听曲艺,更懂曲艺。俗话讲“新书旧戏,听不够的曲艺”,主要的是会听曲艺,懂得这里的门道。演员活儿好,玩艺儿地道,台下就叫好,人气就旺;反之,功夫不到家,玩意不地道,慌板走调,到要好儿的地方,上不去,内行观众不买账,台下就叫倒好。人都走了,岂不砸锅。所以没有两下子的,不敢在这个码头上比划,在这里吃不了这碗饭。当初相声大师侯宝林就因说得文明,没有“脏口”“荤口”,说学逗唱样样俱佳,被天津人捧红了,这就是天津观众的水平。所以台下观众就是台上演员的监考老师,每场演出都是对自身才艺的考核。因此,在鸟市曲艺厅的“十分钟二分钱”,实际是看低票价高水平的演出,这里既不埋没人才,也不允许瞎混所以没有两下子的,不敢在这个码头上比划,在这里吃不了这碗饭。当初相声大师侯宝林就因说得文明,没有“脏口”“荤口”,说、学、逗、唱样样俱佳,被天津人捧红了,这就是天津观众的水平。所以台下观众就是台上演员的监考老师,每场演出都是对自身才艺的考核。因此,在鸟市曲艺厅的“十分钟二分钱”,实际是看低票价高水平的演出,这里既不埋没人才,也不允许瞎,混侯宝林、骆玉笙、马三立等名家都曾在此演出过。
白天较多的是书场,门口立块牌子,上面写着书名:《三侠五义》《封神演义》《聊斋志异》《包公案》《施公案》《狄公案》《杨家将》《岳飞传》《三国》《水浒》等等。书场门开着不隔屏风,从外面只能看见台上的说书人神灵活现地比划,却听不到声音,美丽心情,目的是招徕观众。等你到里面坐下,方见说书人坐在台上的桌子后面,手拿一把扇子,先说一段闲话或笑话,待台下人多了,一拍惊堂木,言归正传。说书人的一张嘴,就是一个大场面,把观众忽而带到杀声震天的战场,忽而带到阴森肃穆的大堂,忽而带到幽静温馨的深闺,忽而带到古道通幽的温柔富贵乡,忽而带到月黑杀人夜,忽而带到风高放火天。扇子一遮脸就从扇子后面发出各种声音,男女老少,喜怒哭笑,马嘶狗叫,狼嚎虎啸,雨淋风吼,江流海涛,无声不学,无奇不有。说书人摇头晃脑,指手画脚,时而扮男,时而扮女,嘻笑怒骂,表情夸张,幽默滑稽,令人目不暇接,啼笑不止。说到高潮时,场内不时爆发出哄堂大笑,说道热闹时,一会儿学强盗:“此路我开,此树我栽,要想走此路,留下买路财,不留买路财,我一刀分两开,只管砍不管埋......”一会儿学僧人:“……玄玄玄,妙妙妙,不如出家当老道,”父母”恩情重,国家法度严,无量佛,善哉。”坐在下面的听书人似呆似苶,如醉如痴。
说书人还有一个本事,就是“留扣子”——每天书说到快散场时,把故事开头说个悬念,卖个关子,“要知端底,且听下回分解。”于是老抻着你,让你老想着听下一场书。上小学时,学校和家里都不许我们进书场听书,我好奇心盛,越不让听越想听。有一次我偷着听了一场“五鼠闹东京”,讲到这神通广大的五鼠齐聚东京酒楼商议,只听楼梯噔噔噔响随之又上来一位,众人一看目瞪口呆,我正听得入神,说书人突然收场:“诸位要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一敲惊堂木,他谢幕了。喝,好家伙,这下闹得我一宿没睡好觉,翻来覆去寻思:这东京城就数五鼠能耐,还有谁能让他们如此害怕?第二天下午我老早就去书场占了一个好座位,等了半个时辰,说书人才慢慢腾腾地出来,一敲惊堂木:“上回书说到——”拐了半天弯儿,才说到上楼的竟是一位跑堂的,结果害得我旷了一下午课,还请了家长。从此再也不去听书了,改看书了,因为看书起码它不骗我,也不旷课。